一
春雨绵绵。
细细的雨丝不住洒在西湖上,暮色中望去,自是什么都看不清,只有偶尔映着窗中透出的灯光,仿佛闪烁着一片珠箔。在藏剑山庄一条靠近湖边的长廊上,藏剑山庄的第九弟子陈希正急匆匆地走着,步履轻捷无声。
陈希年岁不算大,今年方始二十,入门亦没多少时候,武功也不甚高,但他做事向来妥帖小心,因此甚得老庄主叶孟秋信赖,算得藏剑山庄诸多弟子中的翘楚。
这条长廊的尽头便是藏剑山庄二公子叶晖的书房,此时也亮着灯。陈希走得很快,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房前,小声道:“二公子。”只听叶晖在内道:“陈希么?进来吧。”
陈希无声地推开了门,只见叶晖正坐在窗前。虽然天下着雨,叶晖却仍是开着窗。在他面前的一张木案上,放着一局残棋。叶晖也不抬头,仍是看着枰上棋子,低声道:“陈希,是有人吧?”
和陈希一样,叶晖今年亦是二十岁,尚属少年。不过他虽然年甫及冠,因为长得方面大耳,稳重老成,看上去却比陈希要大好几岁。藏剑山庄庄主叶孟秋共有五子一女,论剑术叶晖并不如何出色,但论精干,这个藏剑山庄的二公子实是不作第二人想,因此叶孟秋每当有事不能料理庄务,庄中诸事都委托给叶晖去办,而叶晖也都办得井井有条,从无舛误。眼下叶孟秋正在闭关炼剑,庄务便都由叶晖暂理。叶晖也知道陈希得力,因此对他一样甚为倚重。
陈希走得近了些,原本就很低的声音又压低了一分道:“正如二公子所料,有人想侵入剑庐。”他顿了顿,又道:“不是庄中子弟。”
藏剑山庄以铸剑与剑术两项著称于世。不过藏剑剑法虽精,尚不可称天下独绝,称得上天下无双的,乃是山庄的铸剑之术。这十几年来,藏剑山庄每十年一次以庄中炼成的绝世宝剑为彩头召开的名剑大会,更是江湖上轰动一时的盛事。而创立并不算久的藏剑山庄能够后来居上,超越百年来以铸造兵器出名的名门霸刀山庄的,正是凭借这一门精益求精的铸剑之术。而藏剑山庄的剑庐中不仅藏有叶孟秋半生苦心搜求得来的各种秘传铸造器具,更放置了熔炼精铁的炼天炉。如果把藏剑山庄比作一个人的话,那么剑庐可谓是山庄的心脏了。就算是叶孟秋的亲传弟子,不到火候也不被允许进入剑庐。只是人有三六九等,纵有禁令,仍然总会有不晓事的藏剑弟子偷窥剑庐。叶晖前些日子发现了有人偷入剑庐的痕迹,如果是本门弟子干的,固然触犯了门规,终不算太严重的事。只是叶晖却发现此番来的竟有可能是外人,心中多了几分忧虑,让这个精明的陈希暗中查探。此时听得最担心的事已成事实,他心中已乱成一团,但脸上仍是不动声色,低声道:“先不要轻举妄动,封住剑庐出口,不能让他进到剑庐内。一旦此人察觉后逃走,不要追赶。”
陈希听得二公子说什么不要追赶,不由一怔,心下忖道:怎么不要去追,任由那人逃走么?他只道听错了,小声问道:“不要追?”
叶晖点了点头:“不要追。”
陈希听叶晖说了第二遍,这才知道自己没听错。虽然他仍有些不解,但也明白二公子所言必定有中,再不多问,答应一声便走了出去。
等陈希一走,叶晖这才站起身。虽然面前放着这一枰残局,但他的心思哪在棋上,实是一直都关注着剑庐那边。
陈希有点不明白自己的深意,叶晖自己却很清楚。剑庐设在西湖西边的一个小岛上,唯有南北两道堤与外界相通。这外人要潜入剑庐,唯有从水中过来一途,逃走的话也必定是走水路。这人如此处心积虑,自非好意,而且有这等胆色,定非易与。只是太过不巧,眼下父亲正闭关炼剑,大哥也恰好有事外出,如果来犯之人一旦撕破了脸,大打出手起来,拿不下这人尚是余事,万一竟吃了个亏,不胜为笑,折损了藏剑山庄的威名,那便是大事了。叶晖年纪虽轻,却胸有丘壑,算度极精。现在最好的办法,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让这人知道山庄有备,知难而退,这才是眼下这非常时期的万全之策。
只是,这仅仅是权宜之计,更重要的是要弄清楚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想到此处,叶晖不由皱了皱眉。藏剑山庄靠铸造兵器成名立万,向不与人争斗,因此叶孟秋一开始就立下禁令,门中子弟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动剑。虽然这条禁令看去有点自绑手脚,却也让藏剑山庄给外人留下了一团和气的印象,因此向无仇家,藏剑山庄派出去送货的弟子下人,亦很少出事。只是这两年来,送货的马车屡屡出事,两年前叶晖与大哥叶英第一次出门,去扬州给忆盈楼送一批公孙大娘定制的短剑时,便曾遇到了劫道之人。虽然这是两年前的事了,那一次他们兄弟合力,有惊无险,还是顺利把货物送了出去,但叶晖也已察觉,定然有人在暗中要对藏剑山庄不利。两年来,这些事虽然少了许多,但仍然偶有发生,现在更是有人潜入藏剑山庄禁地,让这精明的少年也有些不安。
如果此人仅仅是想来偷学藏剑山庄的铸剑之技的江湖人,虽然一样不能让他得逞,总还好一些;但假如这人背后有着另一支力量的话,那只怕会后患无穷了。
虽然还根本不曾见到那个想潜入剑庐的外人,但叶晖也猜得到,如果此人背后真有什么势力支持的话,最大的可能就是霸刀柳家。在藏剑山庄崛起之前,柳家是江湖上铸造兵器的第一家。但藏剑山庄后来居上,柳家的锋头已经被抢了不少,柳家肯定也有人心怀不满。但叶晖实在不希望这是事实,因为与柳家这样的庞大势力结仇,无论如何都不是件好事。
他正自沉思,忽听得身后有人叫道:“二哥!有贼人竟敢来藏剑山庄惹事么?为什么不叫我?”
人随声至,一个少年直冲了进来,正是叶家的三子叶炜。叶炜今年已有十八岁,是个英武不凡的少年。说起来,虽然大哥叶英在八年前的第二次名剑大会上得过公孙大娘一赞,但在江湖上,除了年纪尚幼的四弟叶蒙与五弟叶凡,叶家几兄弟便以叶炜的名头最为响亮。这一次听得有人居然要偷窥剑庐,这场架更是能够打得名正言顺,哪肯放过,自然马上来向二哥请缨。
叶晖看了看三弟这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却淡淡道:“不用了。我已安排妥当,不须有劳三弟。”
叶炜听二哥居然不要自己帮忙,急道:“二哥,难道你小瞧我的剑术不成?”
叶炜话中已有点着恼。他在外面天不怕地不怕,论剑术,早几年就已远在叶晖之上,对这个二哥自然也不是很买账。叶晖却仍是淡然道:“三弟的剑术,自然甚强。不过这是阿爹的意思。”
叶炜再狂妄,对父亲还是有三分惧意。听得二哥拿父亲来压自己,他已不敢再多说,悻悻道:“不要我帮忙就算了。”说罢,便掉头走了出去。
看着叶炜出去的背影,叶晖心里实是不太好受。他为人甚是宽厚,更是笃于兄弟之情。在兄弟只虽然位居次席,其实大哥叶英也远不及他老成,说起来他才真正是几兄弟中的大哥。叶炜虽然多少有点狂妄,但他也是一心想为山庄出力,在心底,叶晖委实不愿对他如此。但叶晖知道三弟为人不免有点浮躁,在几兄弟中向来最为好事,三天两头总要惹出些麻烦来。平时叶炜若听得江湖上出了什么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英侠,必定要不顾一切去与人家比试一番,别人若是不愿,他还会用强逼着别人就范。两年前,江南一带一群少年侠士齐集烟香楼,说要评出南国五杰,叶炜居然提剑闯席,以一对无双剑力压群雄,弄得这场烟香楼大会最终成了个笑柄。此番有外敌入侵,这人的身份还不知究竟为何,实不宜让叶炜去贸然动手。若不用重话压不住,说不定他会做出不知轻重的事来。
若是大哥在这儿就好了⋯⋯
叶晖叹了口气。叶家剑术,在江湖上也算得一路名剑。叶晖甚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有练剑的天分,他大哥叶英才是天下少有的剑术奇才。自己做了这一番布置,如果有大哥主持,必能如天罗地网,让来犯之敌无所遁形。可惜大哥也偏生在这个时候出门,三弟的武功虽然比自己要高得多,但性子太躁,也不识轻重,实在不适合主持这条丝丝入扣的计策。因此他思前想后,万全之策也就是做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打算,不让叶炜参与。如此一来,虽然未必能擒下敌人,但能将此人逼走,便是上上大吉,查清他的身份倒是余事。
世事如棋,不在有多少子,只在能用好每一颗。他正想着,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吹竹之声。这声音甚尖厉,在夜空中极是突兀。而随着响声,剑庐那边亦是一下亮了起来。
来人行迹已露!
叶晖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他足智多谋,安排得也极是周到,这人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剑庐,自是休想。只是笑意刚要浮上来,转瞬间便已僵住了。
吹竹声又响了一下。
这声音是藏剑子弟告急的信号。连响两下,意味着敌人露了行藏之后,竟然并不逃离,反而越发逼近剑庐。难道这人被发现后居然强行向剑庐攻去?这正是叶晖最为担心的事,因为如此一来,便是硬碰硬地见个真章,什么计策,什么谋略,全都没用了,唯有一句话:强者胜。
叶晖已猛然站了起来。不管怎么说,他算错了一着,这一局棋被对手抢到了先手。耳边听得吹竹声一声接一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尖,啸声四起,定是负责围堵的藏剑弟子纷纷失手。叶晖更是焦急,也不知有没有同门受伤,一时间竟也方寸大乱,正待出门看个究竟,吹竹声却戛然而止。
是被挡下了!
叶晖松了口气,方才眼中的那一丝惶惑已然消失,仍旧恢复了镇定。这敌人显然知彼知己,算定藏剑山庄最强的两个都不能出手,所以在这当口进攻。但此人算千算万,终究还是漏算了一点。叶晖从墙上摘下了自己的佩剑,大踏步出了书房,便向剑庐走去。他剑术不强,不过藏剑子弟自是人人练剑,他好坏也练了十多年的剑,纵然不能克敌制胜,自保一二还能行。要面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强敌,手中有剑,多少也有点儿底气。
藏剑山庄与剑庐,其实就在西湖西边的两个小岛上。这两个小岛离得很近,当中只有一座小桥相通。叶晖走到桥前,只见有两个藏剑弟子正站在桥前,其中一个正是陈希。见他走来,那两个弟子向他行了一礼道:“二公子。”
叶晖还了一礼道:“动上手了?”
陈希道:“二公子所料无差,但此人被我们发现后,竟然不肯罢休,反而想强行攻入剑庐。”他顿了顿接道:“好在庄主命七子出来,挡住了他。”
叶晖向那边看去,只见剑庐前的空地上,已是围了一圈藏剑弟子,当中则有四个弟子持剑围成了一圈,不住变幻身形,当中则是一个握着短刀,穿着鱼皮水靠之人。这人定是想从水中潜入剑庐,却不料叶晖早有防备,即使水里也布下了埋伏,这人最终还是露了行迹。只是看着那人刀法变幻,身形飘忽,以一敌四竟是不露败相,叶晖暗暗咋舌,小声道:“为什么七子只上了四个?”
陈希道:“这是庄主的意思。庄主只让韩、魏、燕、赵先上。”
叶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颌首。他为人精明,闻弦歌而知雅意,一瞬间便已明白了父亲的用意。庄中现在力量薄弱,因此他将最堪一用的藏剑七子派到了剑庐里去守护父亲。本来他也不希望动用这支力量,因为藏剑七子堪称山庄的秘密武器,越少在外面露面越好,只是最终藏剑七子还是不得不出动了。既然七子已经出动,自然再不能让敌人逃走,但七子合力虽然很强,到底还是第一次出手,只怕方寸之间还拿捏不好。因此叶孟秋先只派出四个出来,为的就是绊住那入侵之敌,不让这剑阵一下子全力施为,将那人吓走。那人武功如此之高,一旦逃走,藏剑山庄还真没人能拦得下他。
想到此节,叶晖不由暗暗舒了口气。只是他虽然算定来犯之敌不会是弱者,但此人之强还是超出了他的预估。他实在很好奇,想看看来者到底是谁,快步向桥上走去。这桥并不太长,叶晖三步并作两步便过了桥。
隔着一座长桥,终看得不太清楚。此时叶晖也已到了剑庐前,迎面便觉剑气纵横,剑庐朱漆大门外的空地上,正有四个剑士围着那短刀客不住打转,周围的藏剑弟子一个个按着长剑,全都不敢怠慢。
围攻敌人的这四人,乃是藏剑七子中的四个。这藏剑七子以战国七雄为代号,虽然听起来甚是威风,不过山庄上下都知道,这七子其实全都剑术平平,在众多弟子中并不出挑。若是单打独斗地比试,他们任何一个都起码排在山庄弟子的后半段了。然而就这般七个平平无奇的弟子,组成了堪称藏剑山庄镇庄之宝的惊鸿掠影剑阵。
惊鸿掠影剑阵乃是昔年叶孟秋苦心孤诣所创。当年叶孟秋弃儒就武,创下了这路剑阵,自觉落想不俗,颇为自得。只是他创立这个剑阵时还没多少弟子,后来生子收徒,藏剑山庄门下弟子渐多,这剑阵才真正得以施用。只是与叶孟秋创立时所想的有些不同,一干年轻弟子布阵时确实威力不小,但随着个人剑术造诣加深,再组成这剑阵,反而捉襟见肘,大为退步。叶孟秋一开始只道是这些弟子偷懒,呵斥了不知几回,但眼见这些弟子练剑都兢兢业业,没一个敢偷懒,考较时也确实剑术大有长进,却不知为何一组成剑阵就反不如初学乍练之时。叶孟秋那时实在很为之苦恼,只到八年前第二次名剑大会时,他向公孙大娘讨教,公孙大娘看了这剑阵,亦甚是称许,却也说这剑阵有个最大的毛病,便是过于注重互相之间的配合了。剑道如天道,本来人人各有所悟,不可能一成不变。但这剑阵却讲究相互之间心意相通,配合无间,一招便是一招,如敲钉落榫,不能有丝毫差讹,如此一来,初学之时亦步亦趋,不敢越雷池一步,反而更契合这剑阵;等剑术高了,便是同样一招,不同人总会应手使出,很难再与先前一般照本宣科,结果布这惊鸿掠影剑阵时反而掣肘。
听公孙大娘说了这个关窍,当时叶孟秋还甚不服气,心想人定胜天,总有两全之策。他苦思冥想了数月,仍是想不通这关节,若是变化阵势,则牵一发而动全身,惊鸿掠影剑阵的威力就要大减;如果硬要布阵的弟子一味迁就配合,则又成了削足适履,总不能把练成的剑术废了,重新回到先前去不可。最后叶孟秋也喟然长叹,说人力有时而穷,终不能面面俱到,这惊鸿掠影剑阵到了这程度多半已是极限了,也不能强求。然而就在三年前,第一次外出的叶英回来后却想出了一个办法。当时叶英在明教少教主沈酱侠麾下见到了有六个使刀的随从,那六人所练刀法,全然讲究配合,因此单打独斗时相当之弱,但一旦联手,多一个人便多了一倍的威力。六刀使齐上的话,本领高他们十倍之人也必要束手就擒。那刀阵的关键其实便在于索性放弃了各人在武艺上的发展,全部精力都放在了配合上。叶英正是由此得到启发,将这路惊鸿掠影剑阵进行了一番改良,选出了七个天资并不出色,但意志十分坚韧,性情也厚重朴实的弟子,全身心练习这剑阵。叶英在剑术上已有了相当的造诣,指导有方,这七子天资虽差,练习却兢兢业业,远较旁人刻苦。经过了三年苦练,他们这一路惊鸿掠影剑阵已然练成,果然威力出乎意料之强,就连叶英也大吃一惊,未曾料到这剑阵最后竟然能达如此境界。叶晖那时也听大哥说过,此阵固然利守不利攻,但只要有了此阵,藏剑山庄至少可立于不败之地。叶晖自己剑术造诣有限,实是看不出这剑阵的精微之处,但也看得出来此时四人联手对敌,虽然尚无奈那短刀客如何,却丝毫不落下风。只消另三人加入,惊鸿掠影剑阵一使全,那短刀客绝无胜机。
父亲就是这个主意吧。叶晖想着,心里也定了许多,定睛看向阵中。只见那短刀客在剑阵中如一团烟气凝成的暗影一般飘忽不定,叶晖剑术并不算高,不过观千剑而后识器,他毕竟是藏剑山庄嫡派子弟,见过的高手不知有多少,眼光却是不弱。见这人如此身法,不由暗暗赞叹了一声。正在这时,却听得那边剑庐的门里传来叶孟秋的声音:“赵!入阵!”
叶孟秋发现这入侵之敌竟是如此一个高手的时候,亦是大吃一惊。这惊鸿掠影剑阵是他所创,又由叶英改良。叶英说要召藏剑七子来练这剑阵时,叶孟秋尚不太相信。但历经三年练成,他也大为惊叹。藏剑七子全都资质平平,若是按部就班地练剑,这七人到最终也不过平平无奇。然而按叶英所教专练惊鸿掠影剑阵后,居然化腐朽为神奇,布成了这般神妙无方的剑阵。叶孟秋剑术既高,眼光更高,已看得出藏剑七子虽然本身武功不高,但结成了这剑阵后,除非是剑圣拓跋思南、忆盈楼的公孙大娘这等绝顶高手,否则即使是自己,一旦陷入阵中也再逃不出来了。今夜来的这短刀客武功如此高强,出手又如此怪异,叶孟秋又是惊异,又是好奇,更想要将他生擒查个究竟,好知道这几年一直在暗中对藏剑山庄不利的到底是何许人也。他先只让四人布阵,正是引蛇出洞之计,那短刀客武功虽高,却显然不曾看破,已被引入剑阵中心。待藏剑七子中的第五子也加入剑阵,剑光更是纵横飞腾,边上观战的弟子都不由变色,想不通这五个剑术平平的师弟怎的竟会有如此本领。
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历?虽然自第五子加入,那短刀客的刀势已为之一挫,叶孟秋却越发忐忑。他正在剑庐闭关炼剑,现在动不了手,这短刀客定然也是有意趁着此时来犯。虽然得藏剑七子将此人挡下了,但直到现在,叶孟秋仍是看不出来人到底是何门何派。
这人是在掩饰自己的真实武功么?从门缝中看着那短刀客一闪而过,叶孟秋不由皱了皱眉。他为人精明强干,听二儿子先前说起有人在偷窥剑庐,他心中已经便有了几个猜测,其中最担心的,便是霸刀柳家。
因为都以铸造兵器为业,藏剑山庄后来居上,已经对霸刀山庄造成了威胁,不管从哪一方来说,柳家对叶家都不会有好感。不过霸刀山庄毕竟也是名门,不至于出这等下三烂手段⋯⋯但安知会不会在暗中出之。
叶孟秋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这几年他越来越感到了自己年老力衰,实盼着几个儿子能早日接班。二儿子叶晖固然精明,可是剑术实在太差了。大儿子叶英虽然得公孙大娘赞过,可是他对这个向来沉默寡言到木讷的儿子实在不甚看好。三子叶炜生就个浮躁的性子,加上对铸剑之术毫无兴趣,长这么大了连剑庐也没进来过,四子和五子又太小,还看不出将来如何。倒是听说霸刀柳家的子侄辈颇有几个惊才绝艳的后辈,如果眼前这人是其中一个的话⋯⋯
他正想着,外面忽地传来“当当”数声疾响,却是那人的短刀与围攻的藏剑五子极快地过了一招。当先前藏剑四子布成惊鸿掠影阵时,剑光如此之盛,那短刀客进退夷犹如意,一招一势亦是行有余力,出刀一直点到即止,竟然刀剑从不相交。只是自从第五子一加入战团,惊鸿掠影剑阵威力大增,剑气纵横,细密的雨点也被逼得落不到门前这片空地了。叶孟秋本是士人,惊鸿掠影剑阵亦是将兵法与武功融于一炉。藏剑七子以战国七雄为代号,剑阵亦如战国时的诸国纷争,有连横,有合纵,多了一人,变幻就要多一倍。当四人围攻时,那短刀客尚是有进有退,现在已有五人,此人出手便再不能和方才那样行云流水,好整以暇了,适才这一剑他躲无可躲,唯有出刀格开利剑,因此发出了刀剑相格之声。
此人已生退意!
这一声并不甚响,叶晖心里忽已一动,仿佛听到了洪钟大吕。他正待发令,却听得剑庐中传来叶孟秋的声音:“秦楚齐上!”
战国之中,秦为最强,楚则是幅员最广,这两人亦是藏剑七子中最强的两人。他们一直按剑守在门口,听得老庄主一声令下,两人一个箭步便冲了出去。那短刀客刚格开了一剑,面门只觉一股刺骨寒意逼来,竟是两剑齐刺,迫到了面前。他手中短刀一掠,人硬生生向边上挪开了两尺。眼见这剑阵神妙无方,这短刀客也已心生惧意,心想藏剑山庄原来还藏着这么个压箱底的剑阵,今天定然是闯不进剑庐中去了。也正如叶晖所料,他已萌生退意。好在剑阵虽然厉害,这些人本身武功却当真不算如何了得,追上来自然再不能布阵,自己想走想来不难。哪知他还未来得及侧身,却见新来的一个身子一转,竟然比他更快,已闪到了他的外围,一柄剑直刺他前心。这一剑无声无息,去来无迹,那短刀客也大吃一惊,心道:“这人剑术竟然这么强!”
出这一剑的,正是是七子中的秦。秦在藏剑七子中武功最强,不过论真实本领,却比这短刀客差得太远了。但秦身为七子之首,也有一样特出的本领,便是他的轻身功夫出类拔萃,在整个藏剑山庄也算前面几位。他身法虽快,但出剑的力量自是尚有不足,本来也不足以挡住那短刀客,但惊鸿掠影剑阵的神妙便在于一个人的破绽有旁人及时补充,秦的轻身功夫不比这短刀客弱,这一剑正是攻敌之必救,虽然只攻不守,其实破绽极多,可是左边赵、右边燕两人出剑补尽了他的破绽,他有恃无恐,出手更显得快了,在这短刀客眼中,自是显得剑术超类绝伦。短刀客的真实本领比他们七个人加起来只怕都还要高些,但身在阵中,却被他三人逼得不能越雷池一步,人反而向后退了尺许。
当发现刀剑撞击声时,叶晖最担心的便是这短刀客铤而走险,杀出重围遁走。以现在藏剑山庄的实力,没人能挡得住他,因此他才想要让秦楚两人及时入阵。等到见秦这一剑逼得短刀客更陷入阵中,他暗暗舒了口气,心道:“好了,这人再出不去了。”
齐、楚、燕、韩、赵、魏、秦七人如走马灯般围着那短刀客打转,不论短刀客如何金刚大力地猛扑,还是小巧腾挪地变化,七柄长剑已然织成了一张天罗地网。惊鸿掠影剑阵是叶孟秋与叶英这藏剑山庄的两代剑豪殚精竭虑创制完备,藏剑七子苦练了三年,今天还是第一次正式以之对敌。开始时尚多少有些生涩,但越来越是熟练,到了最后,七人此起彼伏,仿佛已是一个七头十四臂十四腿的巨人,惊鸿掠影剑阵使发了,更是剑气纵横,剑意森严。观战的那些藏剑弟子中有不少平时对藏剑七子不甚看得起,觉得他们入门不算太晚,武功却着实不怎么样,只是看到他们七人的这个剑阵,却全都不禁叹为观止,心道:“大公子果然了不起,他把这七人练到了这等程度!”
短刀客武功精强,早已看出藏剑七子的剑术平平,内力也并不强,本以为纵然倚多为胜,自己要取胜也并不烦难。谁知这剑阵之精妙竟然一至于此。他本意只为闯入剑庐一窥铸剑之秘,并不想伤人,因此出手一直颇有分寸,已留了三成功力。可是被这剑阵围住后,就算一时抢到了先手,剑阵中多加一个人便将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优势又挫了下去。这个剑阵看似不起眼,却如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已让他泥足深陷,举步维艰,也只有到了此时他才明白过来,藏剑山庄的真实用意便是将他擒下。
若是被藏剑山庄生擒,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想通了此点,这短刀客心中亦是一阵焦躁。面前也正好是七子中的韩靠得最近。他手中短刀一紧,刀锋暴长,忽如疾雨倾盆。这一路“乱披风”刀法使得大为精妙,如果韩是单独一人相抗,哪里挡得住这样一阵乱刀,一眨眼间身上就要多上十七八道伤口了。可是他既是剑阵中的一环,却也并不慌张,那短刀客的第一刀刚斫出,边上的齐楚二人已疾转过来,各接了一刀后又有魏秦两人过来接招。待魏秦两人接过了一招后燕赵两人接上,乱披风刀法虽快,却被他六人如庖丁解牛,分而克制。他们本来就练得熟而又熟,几人此起彼伏,穿插得丝丝入扣,正面受敌的韩反倒可以全力攻敌。那短刀客的刀法虽快,转眼就被化解为无形。而刀剑每撞击一次,那短刀客更觉反击回来的力量一回大过一回,开始的齐楚两人尚不足为虑,到最后的燕赵二人接招时,却已经可与自己颉颃,隐隐然后劲甚足,似乎内力比自己还强,不由得那短刀客暗中咋舌,心道:“糟了,这伙人原来竟是扮猪吃老虎,一直在骗我上当啊!”
这短刀客此时已心生惧意,其实也是想得多了。藏剑七子潜心只练惊鸿掠影剑阵,单独的剑术固然平平,年纪也不大,内力更是寻常。但这剑阵最为神妙的,尚不在于变化,正在于此。短刀客本想凭借深厚内力强行冲出,谁知他用力越大,剑上回震之力也就越大,而他又不能如此轻易罢手,就算明知饮鸩止渴,也只能不住催力。只是对方的力量竟然仿佛无穷无尽,他心中暗暗叫苦,偏生又是有苦说不出,终于已暗生惧意。
他心中害怕,观战的叶晖却看不出来。叶晖剑术造诣不深,还不甚看得出,只觉那短刀客刀势大长,心中颇有些担心,而剑庐里的叶孟秋却长舒了一口气。
虽然叶晖把藏剑七子派到了剑庐里守护自己,但叶孟秋自己实有些不放心。毕竟藏剑七子从未真个对敌过,这七个剑术平平的弟子究竟能将剑阵发挥到何等境界,他也无法猜测。但听得外面传来的刀剑撞击之声,他已然知道,藏剑七子现在已经占了绝对上风。
这剑阵果然能够克制住敌人内力!叶孟秋想着,捻了捻清髯,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原来天下各派有名的剑阵,大多以剑术的精妙配合为宗。叶孟秋创制这惊鸿掠影剑阵伊始,初衷亦是如此。但叶孟秋剑术虽精,但自从设立名剑大会后,他眼界却远比旁人开阔。想到若是一个剑阵需要布阵之人个个都是绝顶好手,那这剑阵还有什么意义?因此他一开始想的便是要化腐朽为神奇,让这剑阵能够以弱克强。正因为这个目的,结果惊鸿掠影剑阵固然奇妙,却也有了个致命的毛病,太过讲究布阵之人的配合了。
要真正发挥剑阵威力,必须放弃个人在剑道上的修行。这一点,唯有在叶英剑术大进,并且见过了沈酱侠手下的六刀使后方始想通。他回山庄后,将剑阵增补修改完善。惊鸿掠影剑阵共分三重,四人以下所布,称“抱残式”;五人到六人所布,称“守阙式”;七子齐聚,剑阵称“混沌式”。抱残守阙二式,还只是寻常剑阵;到了混沌式,却已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尤其混沌式布成,七人之力合为一体,利用阵形推动将敌人劲力加倍逼回,如此一来,敌人纵然想凭借内力深厚强行突破,除非内力强到了比藏剑七子合起来还要强个十倍,否则发力尽被七子借助阵势逼回。
这一式甚是玄妙,藏剑七子虽然早已练成混沌式,却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还有这等妙用。当那短刀客出刀突然力量大增时,他们还有些担心,生怕自己挡不住,但一接之下,却觉敌人刀势虽重,力量却远不如预料之大,心知大公子所言不虚,惊鸿掠影剑阵确实妙用无穷,本来最担心己方内力不济,不能与对手硬碰硬,但现在这最弱一环反而越来越强,已将这对手克得缚手缚脚。惧意一去,出剑更是得心应手。他们资质虽然不甚佳,但七人练习刻苦,现在又有这般一个强手给他们喂招,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剑阵运转得越来越是纯熟。那短刀客刀光大长,看似占尽上风,其实藏剑七子的剑势已如铜墙铁壁,再转得四五个圈子,敌人必定要力竭受擒。谁知就在此时,剑庐的墙头上突然有个人影一跃而下,冲进了阵中。